第 34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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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4 章
黎燁肩部的傷口不淺, 為免回?京又?被追問受傷原因，他想在檀山塢休養的差不多再?走。
自從搶親事後，蘇鸞兒的醫館就?生意?慘淡, 幾乎無人再來。她清閑了許多, 常常帶著?女兒在院中教她辨認藥草。
黎燁盯著?小夭看了許久，可惜女娃相貌看不出一絲他的痕跡。
但他心裏清楚, 那一定是他的女兒，蘇鸞兒絕不會?在兩人決裂那麽短的時間裏與旁的男人生兒育女。
他是小夭的父親, 但蕭雲從說的沒錯, 他沒有資格做小夭的父親, 更沒有資格做她的丈夫。
是他拋下她們, 讓她們孤兒寡母, 謀生艱難。
他看著?院中蹲在一處說笑的母女倆，不覺擡步朝她們走去, 想離她們近一些。
終於聽清了她們在說著?的話。
“小夭, 你想去長安麽？”蘇鸞兒一邊折下藥草的根莖，一邊柔聲和女兒說著?話。
“長安好玩嗎？”小夭仰著?臉問阿娘。
蘇鸞兒點頭?, “蕭叔叔帶給?你的好多玩具, 都是從長安買來的。”
小夭眼睛一亮, “那我想去！”
蘇鸞兒含笑, “那我們收拾收拾，過幾天和蕭叔叔一起去長安。”
檀山塢的醫館開不下去了, 她想了幾日?, 決定答應蕭雲從，一道去往長安。這麽多年了, 她是武安王世子棄婦的事，早該被人淡忘了吧。
“鸞兒。”黎燁站在她面前?, 輕輕喚了一聲。
不及蘇鸞兒回?應，小夭立即戒備地站起來，小小身板擋在阿娘面前?，掐腰與黎燁對峙，仰頭?瞪他：“壞蛋！不要過來！”
黎燁看著?小夭，確定她就?是自己的女兒，她相貌雖有八分隨了蘇鸞兒，但那跋扈的性情，放肆的眼神，偶爾的狡詐，一點都不隨她。
這是他們的女兒啊。
“壞蛋，走開！”小夭攆人，概因情緒過於強烈，又?氣得咳嗽起來，臉都憋紅了。
她慣來容易咳嗽，容易生病，動不動就?喝藥。
蘇鸞兒忙給?女兒順氣，柔聲哄她不要動怒，讓她去找丁香要些熱茶喝。
“壞蛋，不許欺負我阿娘！不然告訴蕭叔叔！”小夭又?警告黎燁一句，才聽話地去喝熱茶鎮咳。
黎燁心底有一根刺深深紮了進去，原來，蕭雲從才是女兒的依仗。
“鸞兒”，他才開口，聽她說道：“叫我蘇大?夫。”
女郎家的名字，不是隨便什麽男人都能喚的。
黎燁自是清楚這一點，卻抿直了唇不肯改口。
連蕭雲從都可以喚她“鸞兒”了，他卻被她嚴正地剝奪了這個資格。
“要去長安開醫館了麽？”他避開稱謂，直入主題。
“和黎世子有關麽？”她冷漠地有些不耐煩，越過他去診房收拾醫書。
黎燁跟了過去，診房裏的大?部分醫書並不陌生，她在紫蘇院時就?經常翻看，千裏迢迢，從長安搬到檀山塢，現在又?要搬回?去。
蘇鸞兒在收拾東架上?的醫書，黎燁便站在西?架前?收拾。
忽然有張紙從醫書的扉頁裏掉出來，黎燁眼疾手快，未等?那張紙落地便接在了手中。
入眼就?是“休書”二字，落款是他鮮紅的指印和名字。
京城裏都說，是他厭煩了出身低微的醫女，才一紙休書，恩斷義絕。
他從不知道，那休書是寫成了何等?樣子，而今真正見到了，才知為何會?有那樣的傳言。
原來這休書果真字字決絕，戳人心窩。
當初，她看到這造謠汙蔑、無中生有的控訴和指責，該有多絕望？
“鸞兒”，他想解釋，告訴她，便是當初下定決心與她和離，也絕沒有想過如此詆毀她。
曾經那般美好的感情，他怎麽會?在這段感情上?潑如此臭味熏天的臟水？
“鸞兒，這休書，是胡說八道的。”他固執地喚著?她名字，想告訴她，不要相信，不要在意?，不要難過。
蘇鸞兒楞怔一息，回?頭?瞧見他手中的休書，沒有停留，轉過頭?繼續收拾書架，淡漠地說：“黎世子認得那休書就?好。”
要記著?說過的話，不覆相遇，不覆思憶。
“鸞兒，這休書上?每一個字，都是假的。”黎燁重重盯著?休書。
蘇鸞兒冰冷地笑哼了聲，“黎世子，你的名字是假的麽，指印是假的麽？”
“過去好多年了，黎世子大?概忘了，當初有多厭惡我吧。”
黎燁眉心擰緊，他何曾厭惡過她，可她就?是要說這樣的話來冤枉他。
但如她所說，他的名字不假，指印不假，是他親自授意?的老死不相往來，還能指望那文書先生筆下能有多和善客氣？
寫成之後，他自己都不忍再?看一眼的東西?，早該料到有多惡劣的。
小夭都已?三歲了，這封休書還留著?，她曾經該有多絕望？
那時，她懷著?他的女兒，揣著?這一紙休書，在長安城奔波謀生，隨蕭雲從跋山涉水，該是何等?辛苦？
小夭的弱癥，就?是那時落下的吧？這麽多年，她一個人照顧著?女兒，又?要經營醫館……
黎燁不覺捏皺了休書，眉心愈發擰得狠了。
他大?錯特錯。
要帶她回?長安，以後，再?不會?叫她孤兒寡母，艱難謀生。
至於母親那裏……
黎燁冷冷自嘲，他一向敬重、信賴，從不曾懷疑過的母親，卻原來這般好心計，連他這個親兒子都算計的好。
原來母親眼裏，他與妻子曾是一對怨偶，早散早休。
···
重新踏進長安城門?的這日?，好巧不巧，又?逢仲秋。
仔細算日?子，離開長安整整四年了。
歸義侯府前?停下車，小夭一下車便邁著?小腿兒噔噔噔跑進了侯府。
才到院子裏，見以前?的幾個玩伴圍在假山前?的池塘裏看魚，小夭便湊了過去。
娃娃們追著?池塘裏的魚跑，推推搡搡間，一個四歲的小郎子不小心摔了一跤，擡頭?看見小夭恰好在身旁，便指著?她嚷：“你亂跑，絆倒了我！”
小夭也不示弱，“我才沒有亂跑，你自己摔的！”
那小郎子的哥哥姐姐聽了這話便都來拉偏架，對小夭嚷道：“明明就?是你絆倒我弟弟的，你還嘴硬不承認，你再?這樣，不要住在我家！”
小夭也生氣了，“我住在蕭叔叔家，才不是你家！”
“這裏就?是我們蕭家，我們都姓蕭，你姓什麽！”幾個蕭姓娃娃圍聚在一起一致針對小夭。
小夭不說話，氣鼓鼓地看幾人一會?兒，轉身跑走了。
府門?前?，行裝剛剛收拾妥當，丁香和郁金也迫不及待辭了蘇鸞兒，要回?家去看雙親。
蘇鸞兒含笑答應，又?給?了二人兩貫錢：“給?家人買些桂花餅，好好團聚熱鬧一番。”
丁香和郁金千恩萬謝正要離去，小夭撅著?嘴跑了出來，見丁香要走，又?去纏著?她，說：“阿娘，我也要去丁香姐姐家。”
今日?仲秋，是家人團圓日?，不宜待客，蘇鸞兒沒允女兒所請，把?人扣下，叫丁香和郁金獨自走了。
小夭不開心，撅著?嘴不與阿娘說話，站在那裏不肯回?府。
“怎麽又?鬧脾氣？”蘇鸞兒摸摸女兒腦袋，柔聲詢問。
“阿娘，我們不能回?自己家麽？”小夭沒有告狀，只是很不情願回?府。
蘇鸞兒自然不會?長久住在歸義侯府，只是剛來長安，宅院尚未賃好，蕭雲從又?說近來腿部酸痛頻繁，想要她多幾次行針，住在侯府方便些，她便答應了。
女兒和蕭雲從一向親近，按說應當喜歡住在這裏的，怎麽會?不情願？
蘇鸞兒低下身子和女兒齊高，耐心問她：“是不是和人吵架了？”
小夭還是不肯說原委，“反正我不想住這。”
“那，我們先去客店住上?幾日?？”
女兒向來心思沈，有時候與夥伴吵了架，回?去生悶氣，卻從不告訴她原委，蘇鸞兒亦不想勉強女兒，這樣商量道。
小夭點頭?，只要不住這裏，去哪住都行。
蘇鸞兒在門?房上?留了話，請他們轉告蕭雲從，剛帶著?女兒走出沒多遠，迎面撞上?了歸來的蕭雲從，他身旁，跟著?黎燁。
兩人皆是錦袍華服，騎在青鬃馬上?，緩轡撥馬並肩行來。
蕭雲從身著?煙青袍子，略顯清瘦，仿似月下修竹，黎燁則是一身絳紫綾袍，英朗威峻，挺拔如勁松。
瞧見蘇鸞兒牽著?女兒徒步行走，兩人俱一躍下馬，朝她走來。
“要去哪裏？”蕭雲從只當小夭初來長安，新奇的很，纏著?阿娘帶她出去玩，並沒多想。
蘇鸞兒便說了小夭想住客店的事。
兩個男人都是一楞。黎燁看看蘇鸞兒母女，並未多話。
蕭雲從以為小夭貪玩，來時一路客店沒住夠，想接著?住，低下身溫聲勸說：“今日?仲秋，是團圓日?，蕭叔叔不想一個人過，你可否留下來陪蕭叔叔？”
小夭哼了一聲，別過頭?去不看蕭雲從，“讓姓蕭的陪你吧！”
“小夭。”蘇鸞兒示意?女兒不可無禮。
蕭雲從道無妨，大?概猜到小夭為何生氣了。
叔伯兄弟都住在侯府，不似以前?檀山塢，雖也是族人聚居，但各有獨立的院落門?庭，蘇鸞兒母女給?的有賃金，不算寄人籬下，而今情況卻不一樣。小孩子的領地意?識一向很強，可能因此生了口角。
想到這層，蕭雲從語氣更加溫和，對小夭說：“往年都是你陪蕭叔叔，今年怎麽能讓別人來陪，你如果非要住客店，那蕭叔叔和阿娘，陪你一起住。”
蕭雲從好一番耐心哄勸，小夭才勉為其難地答應，卻不肯自己走回?去，要蕭雲從抱著?。
好叫那些趕她走的小夥伴看見，才不是她自己要回?來，是蕭叔叔非要請她回?來。
女兒被蕭雲從哄好了，蘇鸞兒便也跟著?折回?侯府。
蕭雲從抱著?小夭走在前?面，不知是腿傷的緣故，還是有意?等?女郎，走得並不快，和蘇鸞兒幾乎並肩，同母女倆溫聲說著?話。
黎燁孤身落在後面，望著?眼前?一幕。
好像他們是真正的一家三口，和在檀山塢一樣，溫柔相待，歲月靜好。
蕭雲從懷裏抱著?的，是他的女兒，旁邊站著?的，曾是他的妻子。
今日?是仲秋啊，合家團圓日?。
黎燁的目光最後落定在女郎身上?，不遠不近地跟著?，不管怎樣，她而今在長安了。
踏進府門?，蕭雲從吩咐管家先將黎燁迎去待客的廳堂，他則繼續抱著?小夭，帶蘇鸞兒一起回?了內院。
“黎世子，請。”管家示意?黎燁隨他朝另一個方向去。
黎燁卻站在原地不動，直看著?蘇鸞兒母女進了垂花門?。
那是內院啊，蕭雲從的內院。
從方才遇見，她的目光沒在他身上?停留過片刻，始終笑意?柔和地看著?女兒和蕭雲從，還會?給?蕭雲從哄女兒開心的機會?。
他已?經，是個徹頭?徹尾的外人了。
黎燁目中的光忽然黯淡，轉身隨管家去往待客的廳堂。
等?了約有一柱香的時間，蕭雲從來了。
兩人商討了一會?兒考選之事，天色暗下，家僮稟說仲秋宴已?備好，讓蕭雲從快些入席。
“仲秋月圓，黎世子也早些回?去與家人團聚吧。”蕭雲從並不打算留黎燁在府中用飯。
其實今日?，他不想帶黎燁來家中商議正事，但黎燁好像知道今日?蘇鸞兒會?到京城，找了各種借口，最後還是跟著?來了他的侯府。
東道主下了逐客令，黎燁自不能再?留，起身，卻無離開的意?思，拿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?。
“這是一個宅院的地契，是給?鸞兒的，她開醫館，或許用得上?。”
蕭雲從望向黎燁，面帶疑惑，他這是何意?？他想補償鸞兒母女，並不稀奇，但，為何會?讓他轉交？
依黎燁的性情，怎麽會?把?在鸞兒面前?示好的機會?拱手讓給?他？
且他也不需要這個機會?。
“鸞兒開醫館的事，我會?和她商量。”蕭雲從拒絕了黎燁。
黎燁並不惱，秉持著?談正務時一貫的沈穩，說道：“蕭侯爺，你可有想過，一個人的崩塌，並不需要很多惡行，一樁就?夠了。”
他倏爾情緒不明地笑了下，“在鸞兒心中，蕭侯爺從始至終都是個正人君子，不像我——”
他目色深沈，卻沒有說下去，改口道：“蕭侯爺應該不希望鸞兒知道，從搶親到退親，你在其中，並不無辜吧。”
蕭雲從淡然一笑，他竟威脅他。
“黎世子，遞信的是我，請你去喝喜酒的，也確是我，但要做什麽事，卻是你自己決定的，我相信，鸞兒就?算知道了，也會?明辨是非。”
“既如此，那我就?把?這封，八百裏加急的信，交給?鸞兒。”
黎燁說罷便要走，被蕭雲從橫臂攔下。
“黎世子何必如此執著?，你該清楚，你沒機會?了。”
黎燁面色忽地一沈，倏爾之間又?恢覆正常，再?看不出情緒變化。
“我知道，所以，我放棄了。”
蕭雲從眼神一變，定定審視著?他。
黎燁亦望過來，泰然自若迎著?蕭雲從的目光，“我現在所做的一切，只是想補償，別無他意?。”
“你應該也清楚，我本可以有很多法子補償鸞兒，這宅子，不經你手，我也有法子給?到她，但我還是希望你來轉交，因為她信得過你，她不會?推拒你的好意?，她和你之間，不必談錢。”
說到最後，每一個字都越來越冷。
黎燁轉身望向門?外，那掛在天上?的月亮，好圓啊。
今日?是仲秋，她趕在今日?來了長安，就?是要和蕭雲從團圓麽？
“鸞兒不喜寄人籬下，轉交給?她，讓她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。”
離開歸義侯府，縱馬駛出坊內小道，黎燁撥馬慢行，披著?寥落的月色，漫無目的地走著?。
因著?是仲秋夜，又?值晚飯時分，家家戶戶都在吃團圓飯，便是繁華喧鬧的長安城，此刻也安靜了下來，街上?幾乎沒有什麽行人。
一人一馬，孤零零地無處可去。
不一會?兒，竟又?來到了歸義侯府的門?前?。
他勒馬在門?前?徘徊了許久，找不到進去的理由，最後還是打馬離開。
侯府內卻是一片圓滿景象。
蕭雲從新封歸義侯，今年的仲秋宴格外豐盛，蕭氏族人聚坐一堂，說說笑笑，男人們在討論今年的考選之事，婦人們則一面囑托自家郎君好生準備考選之事，一面數算著?長安高門?裏的適齡郎君和女郎。
蕭雲從至今未有婚配，蕭家還有幾個適齡的在室女，都該談婚論嫁了。
蕭雲從並不多言，仍像在檀山塢一樣，讓蘇鸞兒母女坐在身旁，溫聲和她們說著?話。
但席上?的聲音太重，完全?遮蓋了兩人低語。
“聽說武安王的三女原先許了人家，婚期都定了，新郎婿卻突然暴斃，至今未再?許人家，已?經二十了，這年齡說大?也不大?。”
一個婦人說著?話，有意?向蕭雲從這邊瞥了一眼，見他無甚反應，便又?接著?道：“我還聽說，這三姑娘的親哥哥，差點就?做了世子呢，也不對，應該說，做了一年的世子，後來黎世子回?來，才把?位子還了回?去。不過，他雖沒做成世子，說不定他兒子能做世孫呢，到時候，三姑娘可就?是世孫的親姑姑。”
“奇怪，世子的嫡長子不是才能做世孫，這三姑娘的親哥哥做不成世子，他兒子怎麽能做世孫？”另一個婦人好奇問道。
原先說話的婦人顧忌蘇鸞兒，怕說得多了惹蕭雲從不悅，特意?看了人一眼，見他面色平靜，並無阻止的意?思，才又?繼續道：
“我也是道聽途說，不知是不是真的，黎世子當年在北疆不是死過一回?嘛，消息遞回?來不足兩個月，武安王便立次子為新世子，當時徐王妃哭得眼睛都出了血，後來，就?有了這個說法，說是父昭子穆，孫覆為昭，昭與昭齒，穆與穆齒，各論各的，嫡長子為世子，嫡長孫為世孫，所以啊，黎世子現在雖是武安王世子，但這世孫，可不一定是誰家的，聽說黎二郎的夫人懷著?身子，這一胎若是個男孩兒，可不就?是王府的嫡長孫。”
眾人聽罷，都道聞所未聞稀罕事。
蕭雲從看了蘇鸞兒一眼，知她雖面無表情，定是聽了進去，遞個眼色止了這些閑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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黎燁肩部的傷口不淺, 為免回?京又?被追問受傷原因，他想在檀山塢休養的差不多再?走。
自從搶親事後，蘇鸞兒的醫館就?生意?慘淡, 幾乎無人再來。她清閑了許多, 常常帶著?女兒在院中教她辨認藥草。
黎燁盯著?小夭看了許久，可惜女娃相貌看不出一絲他的痕跡。
但他心裏清楚, 那一定是他的女兒，蘇鸞兒絕不會?在兩人決裂那麽短的時間裏與旁的男人生兒育女。
他是小夭的父親, 但蕭雲從說的沒錯, 他沒有資格做小夭的父親, 更沒有資格做她的丈夫。
是他拋下她們, 讓她們孤兒寡母, 謀生艱難。
他看著?院中蹲在一處說笑的母女倆，不覺擡步朝她們走去, 想離她們近一些。
終於聽清了她們在說著?的話。
“小夭, 你想去長安麽？”蘇鸞兒一邊折下藥草的根莖，一邊柔聲和女兒說著?話。
“長安好玩嗎？”小夭仰著?臉問阿娘。
蘇鸞兒點頭?, “蕭叔叔帶給?你的好多玩具, 都是從長安買來的。”
小夭眼睛一亮, “那我想去！”
蘇鸞兒含笑, “那我們收拾收拾，過幾天和蕭叔叔一起去長安。”
檀山塢的醫館開不下去了, 她想了幾日?, 決定答應蕭雲從，一道去往長安。這麽多年了, 她是武安王世子棄婦的事，早該被人淡忘了吧。
“鸞兒。”黎燁站在她面前?, 輕輕喚了一聲。
不及蘇鸞兒回?應，小夭立即戒備地站起來，小小身板擋在阿娘面前?，掐腰與黎燁對峙，仰頭?瞪他：“壞蛋！不要過來！”
黎燁看著?小夭，確定她就?是自己的女兒，她相貌雖有八分隨了蘇鸞兒，但那跋扈的性情，放肆的眼神，偶爾的狡詐，一點都不隨她。
這是他們的女兒啊。
“壞蛋，走開！”小夭攆人，概因情緒過於強烈，又?氣得咳嗽起來，臉都憋紅了。
她慣來容易咳嗽，容易生病，動不動就?喝藥。
蘇鸞兒忙給?女兒順氣，柔聲哄她不要動怒，讓她去找丁香要些熱茶喝。
“壞蛋，不許欺負我阿娘！不然告訴蕭叔叔！”小夭又?警告黎燁一句，才聽話地去喝熱茶鎮咳。
黎燁心底有一根刺深深紮了進去，原來，蕭雲從才是女兒的依仗。
“鸞兒”，他才開口，聽她說道：“叫我蘇大?夫。”
女郎家的名字，不是隨便什麽男人都能喚的。
黎燁自是清楚這一點，卻抿直了唇不肯改口。
連蕭雲從都可以喚她“鸞兒”了，他卻被她嚴正地剝奪了這個資格。
“要去長安開醫館了麽？”他避開稱謂，直入主題。
“和黎世子有關麽？”她冷漠地有些不耐煩，越過他去診房收拾醫書。
黎燁跟了過去，診房裏的大?部分醫書並不陌生，她在紫蘇院時就?經常翻看，千裏迢迢，從長安搬到檀山塢，現在又?要搬回?去。
蘇鸞兒在收拾東架上?的醫書，黎燁便站在西?架前?收拾。
忽然有張紙從醫書的扉頁裏掉出來，黎燁眼疾手快，未等?那張紙落地便接在了手中。
入眼就?是“休書”二字，落款是他鮮紅的指印和名字。
京城裏都說，是他厭煩了出身低微的醫女，才一紙休書，恩斷義絕。
他從不知道，那休書是寫成了何等?樣子，而今真正見到了，才知為何會?有那樣的傳言。
原來這休書果真字字決絕，戳人心窩。
當初，她看到這造謠汙蔑、無中生有的控訴和指責，該有多絕望？
“鸞兒”，他想解釋，告訴她，便是當初下定決心與她和離，也絕沒有想過如此詆毀她。
曾經那般美好的感情，他怎麽會?在這段感情上?潑如此臭味熏天的臟水？
“鸞兒，這休書，是胡說八道的。”他固執地喚著?她名字，想告訴她，不要相信，不要在意?，不要難過。
蘇鸞兒楞怔一息，回?頭?瞧見他手中的休書，沒有停留，轉過頭?繼續收拾書架，淡漠地說：“黎世子認得那休書就?好。”
要記著?說過的話，不覆相遇，不覆思憶。
“鸞兒，這休書上?每一個字，都是假的。”黎燁重重盯著?休書。
蘇鸞兒冰冷地笑哼了聲，“黎世子，你的名字是假的麽，指印是假的麽？”
“過去好多年了，黎世子大?概忘了，當初有多厭惡我吧。”
黎燁眉心擰緊，他何曾厭惡過她，可她就?是要說這樣的話來冤枉他。
但如她所說，他的名字不假，指印不假，是他親自授意?的老死不相往來，還能指望那文書先生筆下能有多和善客氣？
寫成之後，他自己都不忍再?看一眼的東西?，早該料到有多惡劣的。
小夭都已?三歲了，這封休書還留著?，她曾經該有多絕望？
那時，她懷著?他的女兒，揣著?這一紙休書，在長安城奔波謀生，隨蕭雲從跋山涉水，該是何等?辛苦？
小夭的弱癥，就?是那時落下的吧？這麽多年，她一個人照顧著?女兒，又?要經營醫館……
黎燁不覺捏皺了休書，眉心愈發擰得狠了。
他大?錯特錯。
要帶她回?長安，以後，再?不會?叫她孤兒寡母，艱難謀生。
至於母親那裏……
黎燁冷冷自嘲，他一向敬重、信賴，從不曾懷疑過的母親，卻原來這般好心計，連他這個親兒子都算計的好。
原來母親眼裏，他與妻子曾是一對怨偶，早散早休。
···
重新踏進長安城門?的這日?，好巧不巧，又?逢仲秋。
仔細算日?子，離開長安整整四年了。
歸義侯府前?停下車，小夭一下車便邁著?小腿兒噔噔噔跑進了侯府。
才到院子裏，見以前?的幾個玩伴圍在假山前?的池塘裏看魚，小夭便湊了過去。
娃娃們追著?池塘裏的魚跑，推推搡搡間，一個四歲的小郎子不小心摔了一跤，擡頭?看見小夭恰好在身旁，便指著?她嚷：“你亂跑，絆倒了我！”
小夭也不示弱，“我才沒有亂跑，你自己摔的！”
那小郎子的哥哥姐姐聽了這話便都來拉偏架，對小夭嚷道：“明明就?是你絆倒我弟弟的，你還嘴硬不承認，你再?這樣，不要住在我家！”
小夭也生氣了，“我住在蕭叔叔家，才不是你家！”
“這裏就?是我們蕭家，我們都姓蕭，你姓什麽！”幾個蕭姓娃娃圍聚在一起一致針對小夭。
小夭不說話，氣鼓鼓地看幾人一會?兒，轉身跑走了。
府門?前?，行裝剛剛收拾妥當，丁香和郁金也迫不及待辭了蘇鸞兒，要回?家去看雙親。
蘇鸞兒含笑答應，又?給?了二人兩貫錢：“給?家人買些桂花餅，好好團聚熱鬧一番。”
丁香和郁金千恩萬謝正要離去，小夭撅著?嘴跑了出來，見丁香要走，又?去纏著?她，說：“阿娘，我也要去丁香姐姐家。”
今日?仲秋，是家人團圓日?，不宜待客，蘇鸞兒沒允女兒所請，把?人扣下，叫丁香和郁金獨自走了。
小夭不開心，撅著?嘴不與阿娘說話，站在那裏不肯回?府。
“怎麽又?鬧脾氣？”蘇鸞兒摸摸女兒腦袋，柔聲詢問。
“阿娘，我們不能回?自己家麽？”小夭沒有告狀，只是很不情願回?府。
蘇鸞兒自然不會?長久住在歸義侯府，只是剛來長安，宅院尚未賃好，蕭雲從又?說近來腿部酸痛頻繁，想要她多幾次行針，住在侯府方便些，她便答應了。
女兒和蕭雲從一向親近，按說應當喜歡住在這裏的，怎麽會?不情願？
蘇鸞兒低下身子和女兒齊高，耐心問她：“是不是和人吵架了？”
小夭還是不肯說原委，“反正我不想住這。”
“那，我們先去客店住上?幾日?？”
女兒向來心思沈，有時候與夥伴吵了架，回?去生悶氣，卻從不告訴她原委，蘇鸞兒亦不想勉強女兒，這樣商量道。
小夭點頭?，只要不住這裏，去哪住都行。
蘇鸞兒在門?房上?留了話，請他們轉告蕭雲從，剛帶著?女兒走出沒多遠，迎面撞上?了歸來的蕭雲從，他身旁，跟著?黎燁。
兩人皆是錦袍華服，騎在青鬃馬上?，緩轡撥馬並肩行來。
蕭雲從身著?煙青袍子，略顯清瘦，仿似月下修竹，黎燁則是一身絳紫綾袍，英朗威峻，挺拔如勁松。
瞧見蘇鸞兒牽著?女兒徒步行走，兩人俱一躍下馬，朝她走來。
“要去哪裏？”蕭雲從只當小夭初來長安，新奇的很，纏著?阿娘帶她出去玩，並沒多想。
蘇鸞兒便說了小夭想住客店的事。
兩個男人都是一楞。黎燁看看蘇鸞兒母女，並未多話。
蕭雲從以為小夭貪玩，來時一路客店沒住夠，想接著?住，低下身溫聲勸說：“今日?仲秋，是團圓日?，蕭叔叔不想一個人過，你可否留下來陪蕭叔叔？”
小夭哼了一聲，別過頭?去不看蕭雲從，“讓姓蕭的陪你吧！”
“小夭。”蘇鸞兒示意?女兒不可無禮。
蕭雲從道無妨，大?概猜到小夭為何生氣了。
叔伯兄弟都住在侯府，不似以前?檀山塢，雖也是族人聚居，但各有獨立的院落門?庭，蘇鸞兒母女給?的有賃金，不算寄人籬下，而今情況卻不一樣。小孩子的領地意?識一向很強，可能因此生了口角。
想到這層，蕭雲從語氣更加溫和，對小夭說：“往年都是你陪蕭叔叔，今年怎麽能讓別人來陪，你如果非要住客店，那蕭叔叔和阿娘，陪你一起住。”
蕭雲從好一番耐心哄勸，小夭才勉為其難地答應，卻不肯自己走回?去，要蕭雲從抱著?。
好叫那些趕她走的小夥伴看見，才不是她自己要回?來，是蕭叔叔非要請她回?來。
女兒被蕭雲從哄好了，蘇鸞兒便也跟著?折回?侯府。
蕭雲從抱著?小夭走在前?面，不知是腿傷的緣故，還是有意?等?女郎，走得並不快，和蘇鸞兒幾乎並肩，同母女倆溫聲說著?話。
黎燁孤身落在後面，望著?眼前?一幕。
好像他們是真正的一家三口，和在檀山塢一樣，溫柔相待，歲月靜好。
蕭雲從懷裏抱著?的，是他的女兒，旁邊站著?的，曾是他的妻子。
今日?是仲秋啊，合家團圓日?。
黎燁的目光最後落定在女郎身上?，不遠不近地跟著?，不管怎樣，她而今在長安了。
踏進府門?，蕭雲從吩咐管家先將黎燁迎去待客的廳堂，他則繼續抱著?小夭，帶蘇鸞兒一起回?了內院。
“黎世子，請。”管家示意?黎燁隨他朝另一個方向去。
黎燁卻站在原地不動，直看著?蘇鸞兒母女進了垂花門?。
那是內院啊，蕭雲從的內院。
從方才遇見，她的目光沒在他身上?停留過片刻，始終笑意?柔和地看著?女兒和蕭雲從，還會?給?蕭雲從哄女兒開心的機會?。
他已?經，是個徹頭?徹尾的外人了。
黎燁目中的光忽然黯淡，轉身隨管家去往待客的廳堂。
等?了約有一柱香的時間，蕭雲從來了。
兩人商討了一會?兒考選之事，天色暗下，家僮稟說仲秋宴已?備好，讓蕭雲從快些入席。
“仲秋月圓，黎世子也早些回?去與家人團聚吧。”蕭雲從並不打算留黎燁在府中用飯。
其實今日?，他不想帶黎燁來家中商議正事，但黎燁好像知道今日?蘇鸞兒會?到京城，找了各種借口，最後還是跟著?來了他的侯府。
東道主下了逐客令，黎燁自不能再?留，起身，卻無離開的意?思，拿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?。
“這是一個宅院的地契，是給?鸞兒的，她開醫館，或許用得上?。”
蕭雲從望向黎燁，面帶疑惑，他這是何意?？他想補償鸞兒母女，並不稀奇，但，為何會?讓他轉交？
依黎燁的性情，怎麽會?把?在鸞兒面前?示好的機會?拱手讓給?他？
且他也不需要這個機會?。
“鸞兒開醫館的事，我會?和她商量。”蕭雲從拒絕了黎燁。
黎燁並不惱，秉持著?談正務時一貫的沈穩，說道：“蕭侯爺，你可有想過，一個人的崩塌，並不需要很多惡行，一樁就?夠了。”
他倏爾情緒不明地笑了下，“在鸞兒心中，蕭侯爺從始至終都是個正人君子，不像我——”
他目色深沈，卻沒有說下去，改口道：“蕭侯爺應該不希望鸞兒知道，從搶親到退親，你在其中，並不無辜吧。”
蕭雲從淡然一笑，他竟威脅他。
“黎世子，遞信的是我，請你去喝喜酒的，也確是我，但要做什麽事，卻是你自己決定的，我相信，鸞兒就?算知道了，也會?明辨是非。”
“既如此，那我就?把?這封，八百裏加急的信，交給?鸞兒。”
黎燁說罷便要走，被蕭雲從橫臂攔下。
“黎世子何必如此執著?，你該清楚，你沒機會?了。”
黎燁面色忽地一沈，倏爾之間又?恢覆正常，再?看不出情緒變化。
“我知道，所以，我放棄了。”
蕭雲從眼神一變，定定審視著?他。
黎燁亦望過來，泰然自若迎著?蕭雲從的目光，“我現在所做的一切，只是想補償，別無他意?。”
“你應該也清楚，我本可以有很多法子補償鸞兒，這宅子，不經你手，我也有法子給?到她，但我還是希望你來轉交，因為她信得過你，她不會?推拒你的好意?，她和你之間，不必談錢。”
說到最後，每一個字都越來越冷。
黎燁轉身望向門?外，那掛在天上?的月亮，好圓啊。
今日?是仲秋，她趕在今日?來了長安，就?是要和蕭雲從團圓麽？
“鸞兒不喜寄人籬下，轉交給?她，讓她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。”
離開歸義侯府，縱馬駛出坊內小道，黎燁撥馬慢行，披著?寥落的月色，漫無目的地走著?。
因著?是仲秋夜，又?值晚飯時分，家家戶戶都在吃團圓飯，便是繁華喧鬧的長安城，此刻也安靜了下來，街上?幾乎沒有什麽行人。
一人一馬，孤零零地無處可去。
不一會?兒，竟又?來到了歸義侯府的門?前?。
他勒馬在門?前?徘徊了許久，找不到進去的理由，最後還是打馬離開。
侯府內卻是一片圓滿景象。
蕭雲從新封歸義侯，今年的仲秋宴格外豐盛，蕭氏族人聚坐一堂，說說笑笑，男人們在討論今年的考選之事，婦人們則一面囑托自家郎君好生準備考選之事，一面數算著?長安高門?裏的適齡郎君和女郎。
蕭雲從至今未有婚配，蕭家還有幾個適齡的在室女，都該談婚論嫁了。
蕭雲從並不多言，仍像在檀山塢一樣，讓蘇鸞兒母女坐在身旁，溫聲和她們說著?話。
但席上?的聲音太重，完全?遮蓋了兩人低語。
“聽說武安王的三女原先許了人家，婚期都定了，新郎婿卻突然暴斃，至今未再?許人家，已?經二十了，這年齡說大?也不大?。”
一個婦人說著?話，有意?向蕭雲從這邊瞥了一眼，見他無甚反應，便又?接著?道：“我還聽說，這三姑娘的親哥哥，差點就?做了世子呢，也不對，應該說，做了一年的世子，後來黎世子回?來，才把?位子還了回?去。不過，他雖沒做成世子，說不定他兒子能做世孫呢，到時候，三姑娘可就?是世孫的親姑姑。”
“奇怪，世子的嫡長子不是才能做世孫，這三姑娘的親哥哥做不成世子，他兒子怎麽能做世孫？”另一個婦人好奇問道。
原先說話的婦人顧忌蘇鸞兒，怕說得多了惹蕭雲從不悅，特意?看了人一眼，見他面色平靜，並無阻止的意?思，才又?繼續道：
“我也是道聽途說，不知是不是真的，黎世子當年在北疆不是死過一回?嘛，消息遞回?來不足兩個月，武安王便立次子為新世子，當時徐王妃哭得眼睛都出了血，後來，就?有了這個說法，說是父昭子穆，孫覆為昭，昭與昭齒，穆與穆齒，各論各的，嫡長子為世子，嫡長孫為世孫，所以啊，黎世子現在雖是武安王世子，但這世孫，可不一定是誰家的，聽說黎二郎的夫人懷著?身子，這一胎若是個男孩兒，可不就?是王府的嫡長孫。”
眾人聽罷，都道聞所未聞稀罕事。
蕭雲從看了蘇鸞兒一眼，知她雖面無表情，定是聽了進去，遞個眼色止了這些閑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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